恩師的讚頌會這天,早上原是大晴天,才過午,烏雲就追著來。車子駛進枋寮的邊界,下起驚人的滂沱大雨。
遠遠的看到煙?。大女兒問二女兒:「到了嗎?」二女兒回答她:「看到煙?就是了吧。」朝著有煙?的地方,越接近雨越大。眾人在雨中沉重的下車、披上海青。肅穆莊嚴的大雨中,霎時之間飄過一陣香氣,短暫而清微。清淡卻亙遠的味道,以及佛號讚頌聲,時光有點錯亂,我回到民國六十五年,祖母過世的那場葬禮佛事。
那年,祖母的喪禮,也是這樣的天氣。父親恭請行儀莊嚴的恩師,來替祖母主持梁皇寶懺佛事。帶著一頂大斗笠的恩師,年輕卻不失穩重的舉止,令人不由升起了尊敬及信賴,彷彿在一片哀傷的苦海中,一盞堅定的明燈。
隔年祖父過世,同樣由尊敬的恩師替祖父舉行佛事。
民國六十七年,基於一份感恩之情,在父親的鼓勵下,正式皈依佛門;而我的師父,正是這位帶著斗笠灑脫自在的恩師。回顧這一生,我最大的福報是平日虔誠向佛的父親,為我種下善根,而祖父母最後的人生大事,又意外的牽成恩師和我的師徒之緣。
過了兩年,同修在過度的工作操勞下生病,龐大的經濟壓力,導致不得不舉家遷移回娘家,正愁著經濟來源時,師父的悲心恩澤卻由此拉開序幕。
一回,恩師與父親茶敘。茶餘之際,我順口問恩師:「您們幼稚園的老師,需要具備什麼資格呢?」恩師說:「高中畢業就可以來當助教,現在正忙著籌劃運動會,需要人手,你可以來幫忙嗎?」
我聽到這樣的好消息,一喜終於找到工作,一憂交通問題。恩師聽了我的考量,笑著回答:「一個人要是有上進心,就算遇到困難,也會有好的助緣幫妳度過。」恩師不但替我安排工作,找了一台摩托車,還鼓勵我進師專進修幼教課程,取得正式教師執照。這樣的大恩惠,竟然還只是一個「開始」而已。
幼稚園的工作環境,就像是大家庭。恩師身兼幼稚園的董事長,對於老師的教育訓練從不馬虎。恩師是嚴父,嚴格的鞭策下,同仁們是吃苦當吃補,我們都明白,恩師多麼重視啟蒙教育,在恩師心中,來到慈雲的孩子們,都是有善根的;來到慈雲的老師,也要格外的秉持著愛心、熱忱,來培育這些善種子、國家未來的主人翁。
嚴格之外,恩師也是一位慈母,打從心裡對員工,以及員工家庭的照顧,讓我們無後顧之憂的專心上班。這個教育園地,在這位仁者的灌溉之下,不只培育了很多優良的教師、學子,甚至影響了家長。很多孩子長大了,又牽著他們的孩子,回來慈雲。恩師是這樣一個,默默的讓善因緣生生不息的推手。
民國七十六年,因為長期在幼稚園拉著嗓子講課帶孩子,我的聲帶出現問題。考慮要離職之際,恩師的電台弘法工作,有擴展的計畫,需要一位助手,所以詢問我的意願。考慮到家計的我,只得硬著頭皮接下工作,竟不知自己來到了寶山的入口。
恩師早在多年前創立梵音之聲,於錄音室製作了許多弘法專輯,並接受各方邀請,從艱深經文到通俗講學,恩師的博學及令人折服的口才,從目不識丁的老菩薩到博學多聞的學者,各年齡及教育層,恩師總能融合舊時代的保守及新時代的前瞻,搭配時勢和生活化的例子,讓聽眾克服入佛門的障礙,也讓外界屏除對於宗教刻板嚴肅的成見。
在持續的授業之外,恩師亦不斷用功精進,無論是出家、在家弟子,幾乎都把恩師當成大博士,對於人生中的疑惑不解,都可以從恩師的開示,得到圓滿的解答。
恩師努力的把弘法這幅藍圖,越畫越完整廣大,甚至擴展為國際化。記得世界佛教僧伽會邀請恩師任職中文秘書長時,恩師考慮甚久,然而恩師相信,佛法無遠弗屆,只要是佛教的事都義不容辭,因此儘管恩師已經分身乏術,還是接下這個重擔。
恩師對眾生的關懷,也澤被到世界各地需要經濟支援及心靈慰問的角落,從國內各慈善機構的支持,到東南亞國家天災受害的賑濟,恩師早在十幾年前就跨越了種族這條界線,將他的慈悲散播到各地。
然而,樹大招風。當我首次耳聞別人對於恩師的批評毀謗之時,心中也升起困惑之感覺。這樣的迷惘,在我心中如同巨石,不但阻礙了我對於工作的熱忱,也讓我對於恩師的尊敬,蒙上一層陰影。愚鈍如我,終於忍不住的請示恩師。恩師微笑著跟我說:「如果確實做錯事而招受毀謗,那是應該的;若是沒有做錯,那樣的毀謗,就是用來增長我們的智慧。」真是當頭棒喝。在我往後的人生中,無論所聽所聞,恩師這段教誨,一直不斷浮現,無形中已經根深蒂固,讓我不再疑惑。
恩師的教誨,亦影響到我的家人。忙碌的錄音工作,讓我錯失許多和家人相處的機會。逢年過節是祈福法會的高峰,恩師的弘法行程更是遍佈北中南各地。為了錄音,無論是時間和空間,我實在無法做一個時刻常伴父母左右的女兒、或者時刻照顧家人的媳婦、媽媽。
女兒曾怨:「媽媽,為什麼別人都可以一放學就嚐到母親的廚藝,而我們不可以呢?」或者「媽媽,為什麼放假的時候不能陪伴我們,還要去上班呢?」很多母親能為孩子張羅的、女兒媳婦能替父母著想的,我都無法兼顧料理到。
但很多年後,孩子大了想起這些,很感恩的說:「師公(指恩師)為了大眾利益,四處奔波講經,媽媽錄音等於是幫助師公,把法寶記錄下來,所以冥冥之中,佛菩薩保佑我們全家平安。」就連本來沒有信仰的同修,也受到恩師的感化,皈依佛門、受戒;這些都是恩師一再展現佛法中的不可思議。
然而現在回想起來,那段時間也是恩師很辛苦操勞的一段日子。經歷了寺院重建、傳戒法務、教會工作、國內外的弘宗演教、電台及監獄的法音佈教、贊助佛教大學興辦園遊會……,無論再遠、再偏僻、再惡劣的天候、環境,只要有信眾需要恩師,恩師可以搭上幾小時的車程,到各地去演講弘法、安定人心。恩師心心念念,總是希望把佛法傳到不同階層的各角落。
這樣的奔波和操勞,幾度在演講後,於深夜回程中,恩師疲倦的在車上打盹,也曾經為了大型法會的主持,疲累到吊點滴,讓身邊的弟子們實在很不忍心。這幾年,恩師的健康亮起了紅燈,體檢報告的警訊,顯示恩師的法體每況愈下,終於在最後一次高燒不退的狀況下,無法挽回。
「師父就是太累了,累倒、累垮了。」這句話在恩師涅槃後,已聽了不下數百、數千、數萬次了。每聽一次,心裡就如同刀割一般,悔恨和無比懊惱的淚水,無法抑制的奪眶而出。
為什麼沒有堅持恩師法體欠安的時候去看醫生?
為什麼沒有堅持恩師珍重法體,累了就休息?
為什麼沒有提醒恩師他老人家弘法之路還長,還需要他老人家帶領舊雨新知?
為什麼沒有阻止恩師抱病去演講?
為什麼沒有好好的護持恩師?
我們都天真的以為,這次恩師會像是每次在車上打盹一樣,睡一覺醒來,又可以精神奕奕的四處弘法,沒想到恩師這一睡,竟然就永遠安詳的睡去。恩師的慈顏已經不再張開雙眼,恩師莊嚴的身影,永遠在弟子們的心中。弟子們踩著恩師用健康和全副精神所鋪的路,仍得繼續努力前進。然而,前方是那麼顛簸,弟子又是那麼茫然。
最令人難以接受的,是一路護持恩師的當家師父 ——傳定師伯才剛涅槃,恩師也這樣忽然的離開。和妙師伯公感嘆的說:「你們傳定師伯六旬之時,你們的師父也在做頭七。」對於這位老長者,情何以堪?對於我們晚輩,一夕之間,慈雲的天空,殞落了兩顆明亮的、引導著我們的心靈之星。
轟隆,一聲悶雷,讓我從思緒裡回到現實。載著恩師法體的靈車緩緩開進火葬場。大雨過後,剩下清涼的細雨。聲聲佛號縈繞,隱約又有一陣香氣撲鼻而來,是諸佛菩薩天龍護法來迎接恩師了嗎?明知道恩師已經不再受到病痛折磨,應該要替恩師歡喜,但萬般不捨,讓弟子們是哀痛欲絕。送恩師千里,終須一別。
當我們搭著車離去,看著窗外的煙?,緩緩生煙。「你們師公已經在火化了。」我跟身邊的女兒這樣講。話都還沒說完,眼淚像是關不住的水龍頭,淚如雨下。
師父啊!弟子承您教導和幫助,都還來不及報答您呢,您卻走的如此突然,這些日子來,弟子總是近寺情怯,每每想到弟子沒有把握機會,努力懇求恩師繼續住世轉法輪,恩師健在時,弟子也只知追著
恩師錄音,每日入寶山卻空手回,不知好好用功,弟子真的好慚愧好懺悔,徬徨懼怕,弟子實在不知何時才能走出這無明之憂傷。
師父啊!您未交代隻字片語瀟灑離去,弟子們頓成孤兒不知所措,對您的思念,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平息呢?而弟子們聲聲喚著師父、師父,卻再也看不到您的一回首,也聽不到您的一句回答。師父的諄諄教誨還言猶在耳:「世事無常」。師父啊!您用自己的生命,為弟子們上這最後一課,您這次,真的是「身教」啊!
記得師父最後的教誨,是在您過世前兩個月,在大眾演講中開示弟子:「如果這位師父有正法正知正見,但是在做人處事方面,無法盡所有人之意,你就放棄向他學習,那是不對的。」道理弟子明白,也知道再多淚水也喚不回您老人家,弟子會謹遵您的教誨,悲痛之餘,打起精神,化悲痛為力量,整理好師父的法寶,梵音之聲這個節目將永續經營,讓師父的法音繼續滋潤眾生空虛的心靈,讓正 法在世間流傳,摧魔扶正。
師父,電台的兩部經《攝大乘論》、《楞伽經》,講堂的《瑜伽師地論》、《修所成地》,您都還未講完,弟子們深切期盼著、祝禱著,恩師上品上生,早日乘願再來,弟子們都在慈雲寺守候著。也請師父於佛菩薩座前,慈悲加持,讓慈雲早日走出哀傷、撥雲見日,能夠四方齊心、共體時艱、共承師願,待他日師父重回,再轉法輪。 |